区块链技术法律审判：挑战、定性与司法实践的演进20

区块链技术，以其去中心化、不可篡改、透明可追溯等特性，被誉为继互联网之后又一项颠覆性创新。然而，伴随着其在金融、供应链、数字版权等领域的广泛应用，与区块链相关的法律问题也日益浮现，成为各国司法实践中亟待解决的挑战。本文将深入探讨区块链技术在司法审判中面临的挑战、其相关资产和活动的法律定性，以及全球司法实践中已形成或正在形成的审判结果与趋势。

一、区块链技术与法律体系的天然张力

区块链的本质特点与传统法律体系的构建逻辑存在诸多天然张力，这使得司法机构在审理相关案件时面临前所未有的复杂性。

首先，去中心化与主体责任的认定。传统法律强调清晰的法人或自然人主体来承担权利义务。然而，许多区块链项目，特别是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AO），没有明确的中心化管理机构或法人实体。这使得在发生纠纷时，很难确定责任主体，例如智能合约执行错误或漏洞导致损失时，应由谁来承担责任？是代码编写者、协议维护者、还是参与投票的DAO成员？

其次，匿名性与监管的冲突。虽然公有链上的交易是公开透明的，但交易参与者的真实身份往往被加密哈希值所掩盖。这种匿名性在保护用户隐私的同时，也为洗钱、恐怖融资、非法集资等犯罪活动提供了温床，给金融监管和执法带来了巨大挑战。

再者，跨境性与司法管辖权的难题。区块链网络的全球分布特性使得其上的交易和活动往往超越单一国家或地区的物理边界。当纠纷发生时，如何确定有效的司法管辖权，适用哪个国家的法律，以及如何执行判决，都是摆在国际司法协作面前的严峻考验。

最后，技术复杂性与司法理解的鸿沟。区块链、加密学、智能合约等概念对于非专业人士而言颇为晦涩难懂。法官和律师在审理案件时，需要深入理解这些技术的运作原理，才能做出公正合理的判断，这要求司法人员具备跨学科的知识背景。

二、区块链相关资产和活动的法律定性

在司法实践中，对区块链相关资产和活动的法律定性是审判结果的基础。不同国家和地区对此有不同甚至相互冲突的认定。

1. 加密资产（Cryptocurrency）的法律定性

加密资产是司法审判中最为常见的区块链相关对象。其定性直接影响到其是否受证券法、商品法、货币法或财产法的约束。

“证券”定性：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倾向于根据“Howey测试”将许多加密代币（特别是通过ICO发行的）认定为证券。这意味着发行方需要遵守严格的证券发行和信息披露规定。例如，SEC对瑞波币（XRP）的诉讼，核心就是围绕XRP是否构成证券展开。

“商品”定性：美国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CFTC）将比特币等主流加密货币视为商品。这意味着其交易可能受到商品期货相关法规的监管。

“财产”定性：许多国家的法院和监管机构，包括中国、英国和一些美国州，倾向于将加密货币视为一种“虚拟财产”或“无形资产”。这种定性使得加密货币可以被继承、赠与、抵押，并在破产案件中被视为可分配的资产。例如，中国最高人民法院在多个案例中明确认可比特币的虚拟财产属性，并依法予以保护。

“货币”定性：少数国家（如萨尔瓦多）将比特币合法化为法定货币，但绝大多数国家并未赋予加密货币法定货币地位。法院通常不将其视为与本国法币等同的货币。

2. 智能合约的法律效力

智能合约是运行在区块链上，以代码形式定义的自动化合约。其法律定性争议焦点在于：它是否具备传统合同的全部法律要素？其代码逻辑是否能被视为法律意义上的“合意”？

合同有效性：主流观点认为，如果智能合约满足传统合同的要件（如意思表示真实、内容不违反法律强制性规定），则具备法律效力。一些司法辖区，如美国亚利桑那州、特拉华州和中国海南省，已通过立法明确承认智能合约的法律效力。

执行与争议解决：智能合约的自动执行性使得其一旦触发便难以逆转。当出现代码漏洞、外部数据源（Oracle）错误或与真实世界意图不符时，如何进行司法干预和争议解决成为难题。仲裁，特别是链上仲裁（On-chain Arbitration）机制，正在被探索作为一种替代性争议解决方案。

3. NFT（非同质化代币）的法律定性

NFT作为独特的数字资产，承载着艺术品、收藏品、游戏道具等数字内容的所有权或使用权。其法律定性问题主要集中在：NFT代表的究竟是作品本身的所有权、版权、还是仅仅是一种数字凭证？

数字凭证或许可：目前主流的司法和行业观点认为，购买NFT通常不等于购买其所关联数字内容的版权或实际所有权，而更多地是获得一个独一无二的数字凭证，以及可能附带的使用许可。这导致了许多关于NFT侵权、盗版和伪造的法律纠纷。

三、司法实践中的主要审判结果与趋势

尽管挑战重重，各国司法机构在区块链相关案件的审理中，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并形成了一些共识和趋势。

1. 区块链数据作为证据的采纳

区块链的不可篡改性和可追溯性使其成为一种强有力的证据来源。

中国的先行实践：中国法院在采纳区块链电子证据方面走在前列。杭州互联网法院在2018年的“全国首例区块链存证案”中，确认了通过区块链平台存证的电子证据的法律效力。最高人民法院在2018年发布的《关于互联网法院审理案件若干问题的规定》中，明确规定了对通过区块链等技术固定的电子证据的审查判断规则。后续大量案件，如涉及数字版权侵权、网络借贷合同纠纷等，都采纳了区块链存证作为关键证据。

国际趋势：其他国家如美国、英国、新加坡等，也正在探索和实践区块链证据的采纳，通常要求提供方证明证据链的完整性、技术系统的可靠性以及证据内容的真实性。

2. 加密资产的强制执行与资产追回

在涉及财产纠纷、破产清算或刑事案件中，对加密资产的强制执行和追回成为重要环节。

资产查封与冻结：法院已开始发出指令，要求交易所或其他托管机构冻结涉案的加密资产。但由于加密资产的去中心化特性，私钥控制权是关键，如果资产由个人完全控制，查封和冻结的难度会大大增加。

资产追回与链上追踪：通过专业的区块链分析工具（如Chainalysis、Elliptic），执法机构能够追踪被盗或非法转移的加密资产流向，为资产追回提供线索。例如，美国司法部在多起黑客攻击和暗网交易案件中，成功追回了数亿美元的加密资产。

3. 涉加密货币犯罪的判决

利用加密货币进行洗钱、非法集资、诈骗等犯罪活动，已成为各国司法机关打击的重点。

洗钱罪：许多国家已将利用加密货币清洗黑钱的行为纳入洗钱罪的范畴，并对涉案人员处以重刑。法院在判决中通常会考虑加密货币的匿名性、跨境性等特点，加大对利用技术逃避监管行为的惩处力度。

非法集资与传销：以“区块链”、“数字货币”为噱头的非法集资和网络传销案件层出不穷。法院在判决中会剥离其技术外衣，依据其本质是否符合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或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的特征进行定罪量刑。例如，中国法院在多起“币圈”传销案中，对组织者判处重刑。

网络诈骗：利用虚假交易平台、空气币等手段进行的加密货币诈骗，也被严格查处。法院会结合传统诈骗罪的构成要件，认定犯罪事实并作出判决。

4. 针对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AO）的法律尝试

随着DAO的兴起，其法律地位和成员责任成为新的焦点。美国怀俄明州、佛蒙特州等已通过立法，允许DAO注册为有限责任公司（LLC），赋予其法人地位，明确了成员的有限责任，这为DAO的合法化和纠纷解决提供了框架。然而，对于未注册的DAO，一旦出现法律纠纷，其成员可能面临无限连带责任的风险。

四、挑战与未来展望

尽管司法实践取得了一些进展，但区块链技术相关的法律挑战依然严峻，未来需要在以下方面持续努力：

统一的国际监管框架：加密资产的全球流动性要求各国加强国际合作，逐步形成统一或协调的监管和司法判决标准，以避免监管套利和司法冲突。

提升司法人员技术素养：通过培训、研讨等方式，提升法官、检察官、律师等司法人员对区块链技术的理解深度，减少技术理解鸿沟。

灵活的法律解释和立法：面对技术的快速发展，僵化的法律难以适应。需要通过灵活的法律解释，或出台具有前瞻性的专门立法，来应对区块链带来的新问题。

创新争议解决机制：探索链上仲裁、多方签名托管（Multisig Escrow）等基于区块链技术本身的争议解决机制，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综上所述，区块链技术的司法审判并非“技术本身受审”，而是围绕技术应用产生的行为和后果进行法律定性与责任认定。从加密资产的定性、智能合约的效力，到区块链证据的采纳、涉币犯罪的打击，全球司法实践正在逐步构建起一套应对区块链挑战的法律体系。这是一个不断学习、适应和创新的过程，需要技术界、法律界和监管机构的共同努力，以在鼓励技术创新的同时，维护社会公平正义和法律的权威。

202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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